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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章˙死路窮盡《作者:玄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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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色蠟燭在房裡冒火。

數不盡的長條蠟燭在房間各處燃燒,地上、桌上、櫃上、床上……他傾身伏於地面,又點燃一根燭火,將它栽往燭林處,他的動作非常緩慢,時間在他的世界裡已經失去了價值。

十天、二十天、三十天……

有什麼意義,差別只是受苦的早晚而已。


白色蠟燭讓沉悶的通房燃起一線光絲,細微地,卻像團太陽,螫得他眼目泛熱,一片的火點都是磷火,在低處爬升,從墳墓深處爬起來。

有些蠟燭燒盡最後一點生命之火,他放上新的,讓它日以繼夜地續燃,弔唁不能停,這些究竟是紀念那些死去的人們還是哀悼自己的?他麻木盯看,在前方,他看見自己的墓碑。

不可細察地露出笑容。

想起那段日子,就像場噩夢。

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在地獄裡繞過一趟,沒有救回誰,反而遺落了好多東西。

浮士德看見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,滴答滴答流了一路上,他用手背使勁來擦,卻發現握在手上的從來只是刀子,那些被他遺棄的人們全在哭喊他的背叛,詛咒和怨恨更是無窮止盡。

他好愛好愛他們。寧可用自己的命換回那些人。

——你……一定要來找我。

他想啊,多想躺在他的胳彎裡,聽他用往日的柔情來撫藉他,即使一句也好,一個諒解的點頭,一個善意的微笑,他可以獲得拯救……

不,或許,最不該救贖的是自己。

這一個月來,他活在無法解脫的泥濘裡,每日、每日、每日,只要他死命賴活地爬出淹沒他的死亡沼澤,泥垢就會竄起數十隻枯手由底處將他往下拉,拉到深不見底的黑暗中。

最後他滅頂,只剩一雙遺漏岸邊的眼珠子,在流淚。

「是誤會吧……殿下。」

他這樣朝他說,表情卻如死灰,當浮士德接收到對方閃爍不定、欲哭不哭的失落,他像當場被雷擊,整個人無法動彈。

房裡擺滿弔唁用的白蠟燭,將房間佈置成送葬的禮儀隊,還差一個號角,應該由他自己吹響。

照料浮士德的女僕一天裡總有數次端來熱湯,然後捧走毫無動靜的碗筷,幾乎整整一個月,女僕像照應只死氣沉沉的布偶。浮士德不想說話,唯一做的事就是點蠟燭,累了就睡,醒了繼續擺,有些時候,他會看著這片蠟燭火林,心滿意足地睡去,在夢裡,他夢見一只螢蟲在末日天光翩向火炬。

在黑暗中,破爛的國旗從旗桿摔落那刻,亞瑟軍縱隊高聲歡呼,那個人佇立廣場,如石像般堅挺不屈,他抬頭注望該是國旗飄揚的所在,立正行軍禮,背後的主堡開始焚燒,火舌吞噬往日富麗堂皇的一切,黑煙竄上天庭,柱欄崩塌,壓毀了生路。

他看到他了,笑得很無奈。

然後浮士德見他高舉長劍,對向天空,月芒下反耀劍光。

「二弟。」

艾洛蒙進門來,穩重的步伐迤進雪地的水,脫掉覆滿雪花片片的毛大衣,他又招呼一聲,卻見弟弟沒有反應,苦笑一陣,將衣服掛往吊鉤。

現今的亞瑟王國正值雪季,寧靜的國度令人聯想不及一個月前才掀起一場大戰,戰爭打壞兩國一線之間的和平,也摧毀達雅王國百年輝煌歷史,甚至連那座精緻的城堡也付之一炬。

達雅國王放火燒了城堡,自己也葬送火窟。

堡裡的仕女、僕人在亞瑟軍包圍的那段日子裡熬不過斷糧的折磨,一一投降逃出,他們被軍營收容成為軍俘,當城堡起火瞬間,那些人站在遠處的軍帳看著火星點點,全都哭了,其中一個招降的士兵跛著腳,他一邊掉淚一邊以啞掉的嗓子大唱國歌,歌聲越傳越遠,到最後,所有的俘虜都一齊唱和。

他們在哀悼,為自己的祖國唱送葬曲。

亞瑟的軍人聽了都不禁為此動容。

倒塌的城堡該是沒人了,所有人理當早已逃難,但當亞瑟軍在勝利後幾日進去搜查,發現除了一具坐皇位的焦屍,還有另一具躺在附近。

消息傳回浮士德,他崩潰尖叫。他知道那是誰。

「二弟……」

艾洛蒙再次開口,趴在床腳的人影抬起視線,木然盯他,他的手中握著一只蠟燭,舉起手,蠟燭往跟前人提去,艾洛蒙遲疑半分,對方無機地笑了,收回手,蠟燭滑下手指,摔向後方床舖,純白棉單被火紅吞噬。

「哥哥,好久不見。」浮士德輕聲,「……你終於下定決心找我了。」說著他又繼續點他的白蠟燭。

「非常抱歉,」頓一下,他悔恨地閉上眼,「這段時間,我一直在思考,該怎麼跟你說……」他嘆氣,「或許我在害怕,你會從此恨我。」

浮士德飄起失去重力的眼睛看他。

「我殺死你的父親跟母親,這是事實。」艾洛蒙一口氣說完,不打算給自己餘下任何餘地,「母后為了使我順利繼承皇位,她服毒自盡。你知道,在我們國家,皇后存否是皇子繼承順位的要件,而母后——她為了我而決意犧牲自己,她對我的愛是如此高貴,高貴到我承受不起。母后一直以為她奪走我什麼,她始終歉意地對我,她以為她的小孩誕生將奪去我的父愛、我的位子……」

沒有回應,艾洛蒙長吁一氣,滿是莫可奈何。

過好半晌,艾洛蒙終於撫平情緒,他遠望桌櫃上擺放的皇后相片,溫柔地啟口:「她誤會了,她沒有奪走我什麼,她帶給我更多更多的……包括你,浮士德。第一眼見到你,你知道嗎,你的眼睛明亮得像面鏡子,足以看清我的身影,在皇家,我初次感覺有個如此與我親近的人存在。」沉重口吻轉淡,他哀傷笑開——

「你。我想保護你,我最寶貝的弟弟。」

浮士德還是這樣注視他,安靜的。

許久許久後,身畔的那根蠟燭留下最後的燭淚,煙滅成一圈黑霧,圈過浮士德依舊沈靜的一對眼睛,眼神光亮不再,像磨過的珠子。

「二弟,還記得那次嗎?那回的病好嚴重,你的眼睛差點失明,我幾乎日夜照顧你。小時候的你一直哭著要找母后,明明母后早不在人世了,我只能不停跟你道歉,我一直盼你病情轉好,但你知道嗎?那幾日,你每喊母后一次,我就跟著哭過一遍。」

浮士德縮了縮身子,蜷進角落,不住顫抖。

接著又是一片沉默,除了些微的抽泣。

四地的燭火像淚,在暗房形成一波波的熱淚,不停燃燒,擁有蒸散一切的熱度。

「我記得。」聲音有些走調,喉嚨卡了什麼,讓他差點緩不過來,他顫抖地抓住自己的喉頭,「我曾經說過,我會有現在的我,是你救回來的,現在這彩色明亮的世界,是你帶給我的……那時候連御醫都宣告不治,你卻不放棄……」浮士德背過身,眼淚流淌,髮絲黏濕地貼伏鬢邊。

彷彿回到當初那段共苦的日子,這張床存有太多回憶,太多太多無法割捨的,以至於在已經污穢的現在看來,反而痛得清晰。

所以當這張床被火焰徹底灰燼以後,他感到解脫。

——太好了,看不見、消失、沒了,就當作沒有存在過吧!

浮士德回眸仍然焦火滿遍的床,他看見床畔坐著的是年幼的艾洛蒙,正焦急擰濕毛巾,他憂心忡忡說話,一恍眼,人影轉成那名高舉劍把的,那所在之處凝聚成無法比擬的黑洞,他木然開口。

「是誤會吧……殿下。」

「我……」

「不要解釋,不用了,已經沒必要……」他慘淡地望向彼端,破碎的旗幟被灰塵掩蓋,踩在人群下。

「我一直跟公主殿下說,亞瑟王國的人都是好人,都是很善良很善良的人們,尤其是你,王子殿下。」他望他的眼神變得陌生,他苦笑。

「米亞公主!她呢?她人在哪?」

忽然一陣轟然巨響,城堡碰聲塌陷,火焰已經完全將達雅城堡徹底包圍,一條火舌竄過兩人中央,那火光照亮舉劍的人面部晦暗,他閉上眼,有兩行淚水順著頰度。

「公主殿下隨國王去了,也許該慶幸她的眼睛見不著戰爭的慘況,」他說,「至少走的時候,是跟自己的父皇一起。」

浮士德這才意會他話中之意,茫然注視火海,一名亞瑟士兵突然衝向前扣住王子,將他帶離現場,浮士德拼命掙扎欲想脫出掌控,卻毫無力量,震驚抽走他所有的力氣。

「不降者以死論之。」亞瑟指揮官舉起手,一列弓箭手搭上弓。

「等、等一下!」浮士德驚叫出聲,被緊扣住身子的他正被士兵架出這裡,他手腳死命亂揮,又四五個士兵前去壓制。他歇斯底理喊叫:「住手!住手!住手!哥哥……艾洛蒙國王,快叫他們停手——快——」

巡視堡壘的艾洛蒙依舊披著那身無垢的雪白大衣,如同宴會上被紅酒沾濕般,也污垢上許多紅色血跡。恍若聽見吶喊,他凝望該處,浮士德心力交瘁,跪在地上,一群士兵攔住他,他依舊伸長手直向彼端。

艾洛蒙遠觀,然後背身離開。

「哥哥!」浮士德見哥哥的背影消失,驚恐地尖叫起來。

貝克拉高舉長劍,對向天空,月芒下反耀劍光。

白光穿過胸膛,鮮血從胸腔裡激射而出,他抽出利劍,在圓月的見證下,揚起鮮血淋漓的劍,他高喊萬歲,達雅王國永生永世萬歲。

他的疾呼,在世界的盡頭。

然後他倒地,劍也落地。

血濺上浮士德的眼睛,當他哭了的時候,淚花帶著血液,化成血淚。

艾洛蒙對縮在角落的他低聲道:「我殺了許多你珍視的人……」

「是的,你殺了我的朋友,我好不容易結交到,很珍貴的朋友。那一個不顧禮節隨便按我頭的傢伙,他非常照顧我,體貼我的心,以他的方式安慰我。還有一個純真的公主,她的笑容像天使,笑聲也像樂章,她非常善良,對每個人、無論什麼身份,都用愛來包容……」

「你恨我嗎,二弟。」他幽然開口。

浮士德沒再說話,呼吸很沉很穩,平穩到似乎失去了喘息,方才燃起的白蠟燭輕執起,他漠然凝注哥哥,望穿了他的視線。

蠟炬在手心裡燃燒,一滴兩滴三滴蠟液掉落,熱烙無暇手臂。

無關痛楚,他默然凝視哥哥。

直到艾洛蒙發現蠟燭傷到弟弟,快速奪走蠟燭,浮士德才無意識地撫摸數道傷口,像疤,紅色的圓一點一點排列在白皙的肌膚上。

「哥哥。」

他站起。

「我們來比試吧。」柔著音緩緩道。

取下牆面交叉的雙劍,其中一把扔給他,自己手上握有一把,他測試性側揮兩下,柔軟的劍身反彈優美的線條,兩旁被劍風掃過,橫一排蠟燭熄滅。

劍尖滑過大理石,在浮士德腳前劃出一道圓弧。

「比試你最擅長的劍術。」



To Be Continued

結果還是用交錯來寫過戰爭。

最後,貝克拉還有米亞以及達雅國王,下台一鞠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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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寧歆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